微短剧亟待突破情绪价值的自限性
许苗苗
微短剧是年内网络文艺领域的热点。人们一方面担忧其造成娱乐降质和民众降智,一方面又为“夸张狗血神反转”而欲罢不能。
在碎片时间的冲击之下,要求剧集“精益求精”是否过于苛刻?半真半假的表达中,负面情绪是获得疏解还是加倍淤积?夸张戏谑的剧情是逃离现实的路径,还是改变现实的动力?一切尚无定论,毕竟作为网络新文艺形式,微短剧的生命之路也才刚刚开始。
神反转和无反转
说起网络微短剧的妙处,最令人称道的就是出其不意“神反转”——每一幕收尾之处,就会有预示重大转折的新线索出现。实际上,这些所谓的“反转”是一种错觉,它们之所以给人快感,恰恰在于已经事先得到保障的“不反转”,即主角不死、诡计必败、废柴必逆袭、真爱永无敌的确定性结局。
可见,追求所谓“神反转”并非希望剧情发展超乎预期,而是在线索简单、善恶分明、结局明朗的基础上增添趣味的手段。
在具体叙事手法上,微短剧开局便抛出离谱的“大困境”调动观众好奇心,其后在几分钟一集的进展中频繁抛出“小问题”让人们与角色发展同步。大困境以故事设定来应对,小问题则通过剧情发展去解决。
如《我 在80年代当后妈》(以下简 称《后妈》)中,初始大困境是要嫁给不认识的离异带娃“老男人”,应对的故事设定则是“老男人”正值“30一枝花”,帅气温柔多金纯情;又如《招惹》的大困境是姨太太和少爷之间违背伦理的爱情,应对的故事设定则是假夫妻、假少爷、青梅竹马联手复仇等,从而淡化受众的道德不适。
解决了大困境,保障主角一往无前、爱情事业甜蜜的总体走向之后,处理小问题更是轻而易举。《后妈》里贪财亲戚、竞嫁表妹和前未婚夫分别代表来自亲情、爱情和事业的阻力,而处理方法往往只需一句狠话或一巴掌;《裴总每天都想父凭子贵》(以下简称《裴总》)在开局解决陌生男女主角就地结婚这个大困境之后,女主面临的欠薪、失业、无房等小问题均交由隐瞒身份的闪婚大佬默默解决。
不难发觉,以往受推崇的文艺作品强调差异性,“影响的焦虑”困扰着最伟大的作者,他们竭尽全力走出前辈的阴影,逃避既定的结局;对普通观众来说,文艺欣赏是一个震惊和叹服于天才创造力的过程。而网络时代的文艺欣赏却奉行“总是套路得人心”,主流微短剧中人们观看前就已对主角必胜的预定结局心知肚明,儿戏式刁难和儿戏式应对支撑起以逗乐和持续观看为目的的剧情。当那些被夸张成天大的困难和死局在种种戏谑中轻易滑过时,微短剧才总算达到它不挑战脑力、无情感负担的纯娱乐目的。
当“好人”,做“坏事”
“移情”与“共通感”是文艺感染力的表现,而网络上的人们则更偏爱“代入”一词。无疑,比起无影无形的情感共通,更注重观者感受的“代入”标志着选择的主动权。能够被代入的角色,必然在形象、身份、感受和行动方面具备某种魅力,让人们相信代入其中就能更好地表达自我。
“好”是人们判断能否代入角色的基本前提,也是微短剧剧集的出发点和走向。无反转的主角必胜原则保障了故事的“好结局”;而无论观众年龄构成如何,对“好身体”的追求总能通过屏幕上光滑平整的面孔展现;否极泰来、逢凶化吉、扮猪吃老虎则是凸显“好运气”必不可少的调剂。
剧情千差万别、“好”却不容争议,主角一旦坐实“好”身份,“做坏事”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如《深宅进阶录》里连环杀人的理由是亲人被害、《昨夜星辰又逢君》里铲除异己的理由是小人篡位、《裴总》里设计报复的理由是骗婚夺子等。戏剧需要冲突,主角只能是“好人”,一些微短剧通过让“好人”做“坏事”吸引目光。
夸张手法表现的暴力在微短剧中十分常见。与以往反派施暴不同,微短剧中的施暴者通常是“好人”。《后妈》里反派妹妹装可怜说“要不你打我一下吧”,刚穿越来的女主便立刻一个巴掌扇过去;《裴总》中恶势力每次都被拦下,而主角的飞踹和暴揍却弹无虚发。代入主角的观众们继承了加害者视角,在拳脚相向中爱憎分明地“教训坏人”。
赤裸裸的拜金被美化为角色真实、不装的表现。一方面,坏人必然见财起意、仗势欺人;另一方面,主角不仅不差钱,还能对贪财的“坏人”实现金钱碾压。《后妈》中,听说男主是“万元户”后女主一口答应了婚事;《裴总》里,女主最初只是售货员,但霸总一个电话就让老板跪求她“屈就”高薪设计师职位。
这种看似反对不公、实则认同“钞能力”,在现实中手无缚鸡之力却梦想成为加害者的态度,在微短剧的受众中十分常见。好人主角们从最初受辱痛恨坏人,进化为决心复仇学习坏人,再到实施报复成为坏人的过程,让惩恶扬善变成了弱肉强食。也正因此,微短剧爆火令人喜忧参半。它的成功离不开对受众情绪的敏锐体察和精准把握。然而,如果放任这种自认“好”而实践“坏”的代入心理,则意味着市场收入越丰厚,社会影响就越恶劣。
从逃离现实到创造现实
与以往文艺反映现实、影响现实不同,微短剧借助夸张的艺术手法和漫画式的镜头语言,停留在个体情绪和单纯娱乐领域,呈现出明显的远离现实的意图,而这与当代青年文化中的一些倾向脱不开干系。
仍以微短剧的暴力表现为例,打骂往往由漂亮女主完成。由于通常认知中女性伤害性弱,暴力被转化为解气的符号性行为;而男性暴力则因近于真实而受限制。因此,微短剧男主通常显得彬彬有礼甚至木讷懦弱,女性则在两性关系和执行力方面都显得积极主动。
剧中金钱动辄上亿、主角好运逆天的表现,同样因过度夸张而表明了纯娱乐立场。剧集被用作生活的梦想式补偿,没有人乐意看到自身代入的角色抑郁至死,但也没有人相信并按照微短剧逻辑生活,过度的好运和畅快的宣泄是现实中委曲求全之后的精神放任。
心灵慰藉是文艺的功能之一,白日梦确有安抚作用。以往影视剧是多方投入的集体成果,编导演的协作中和了单一偏执,虽难免有狗血剧情和“大团圆”结局,但在多元受众中广泛流行的仍是艺术水准高的作品。网络时代文艺创作和投放产生变化,个人终端精准捕捉用户焦虑点,并提供与之相匹配的轻体量作品。那些撕破脸皮、放大欲望、将白日梦作为方法的剧集,通过否定真情、努力和美好品质,在所谓真的掩饰下张扬着丑的实质。人们点开的不再只是媒体内容,而是精神欠缺的代餐、焦虑气愤的解药。
借助神反转和代入感展开的幻想性补偿中,看似提供宣泄,实际则激化矛盾;看似指出现实困境,实际却用金钱、穿越等手段玩笑式地逃避现实。由于微短剧明显的碎片化和娱乐性,它理所当然地回避了反映现实的职责。在其显而易见的虚假情节中,一方面是对夸张、狗血和庸俗的认同与信服,一方面又可能被解读出对不公的不服和对强权的不屑。人们的观看情绪似真似假、批评态度半推半就,在暧昧姿态中完成屈服、认同和自我标榜的象征性挑战。
作为新兴网络文娱样态,微短剧尚未充分发育,初生期有限的剧集难免存在题材重复、良莠不齐的问题。但在指出其当前存在的问题之后,我们也不应否认网络文艺的强大生产潜能。存在问题的并不是某几部剧集或文艺形式本身,而是呈现问题的角度和对社会的认识深度。实际上,微短剧和诸多网络文艺不仅有能力造梦逃离现实,更有能力圆梦创造现实。如何突破情绪价值的自限性,理解并善用媒介优势,充分发挥文艺的正向精神力量,恰是今后微短剧发展的重点。
互联网为文艺提供新空间,网文、网剧、短视频等也都曾遇上“粗制滥造”“缺乏逻辑”“远离现实”的批评。类似批评以印刷文学和影视剧为参照,而新媒介文艺受市场需求、制作周期、更新速度等限制,许多方面无法与传统文艺相比,但也切实起到丰富大众娱乐、带动风格差异的作用。因此,如何鼓励文艺结合新技术、利用新手法、创作新作品才是关键。如能充分利用网络文艺在挖掘受众兴趣,掌握情绪节奏方面的经验,必然能够拓展创作空间、丰富作品面貌,进而达到促使网络文艺整体蓬勃向好的目标。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北京市文联签约评论家)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