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端》:类型开拓的探索与流于表面的景观
经历了2021年国产悬疑剧乏善可陈的集体表现之后,《开端》在今年年初的出现令人眼前一亮。该剧讲述一对青年男女在时空循环中尝试阻止一起公交车爆炸案,因采取国内较为新颖的“无限流”样式和烧脑的悬疑故事而备受关注。
时空循环类影视剧在国外并不鲜见,《土拨鼠之日》《罗拉快跑》《蝴蝶效应》《源代码》《明日边缘》《忌日快乐》等都是个中代表,国内也有《端脑》等作品先行试水。《开端》的特别之处,在于采取了“悬疑+现实”的策略,将时空循环/密闭空间中的悬疑推理故事与当下现实议题相结合。如今该剧收官在即,总体而言,可以说,其悬疑部分的叙事节奏在大部分时候都保持了紧张刺激,“谁是凶手”的悬念扣人心弦,这也是其能够获得高口碑的主要原因;但与此同时,其对于现实议题的呈现与发掘有些隔靴搔痒、流于表面,成为一大遗憾。
从本格派到社会派的取巧改编
《开端》改编自祈祷君所著同名小说。如果结合推理作品的风格流派来看,会发现小说与剧集存在很大的差异:原著小说偏向于着重悬疑推理的本格派,而剧集则更像是着重考察现实问题的社会派。在原著中,除了公交车司机王兴德夫妇因亡女遭受网暴而报复社会之外,车上其他人物均没有相关背景延伸,其重心在于展现找出元凶、阻止爆炸的推理过程,而不在于借此观照现实。
改编者的聪明之处,在于看到了原作所具备的勾连社会议题的潜能。试想,还有什么空间比公交车更能集合各色人等、贴近草根生活、展现社会百态的呢?而通过时空循环的设定,又可以逐次展现车中不同人物各自不同的生存境遇。于是我们看到,除了女大学生李诗情、游戏架构师肖鹤云两位主人公之外,车上还聚集了有犯罪前科的瓜农马国强、漂泊无依的民工焦向荣、被父母过度保护的二次元少年卢迪、深陷亡女阴霾的公交车司机王兴德与陶映红夫妇等各色人等。借助这些人物,该剧触及了网络暴力、直播行业、家庭教育、游戏产业、底层生存等形形色色的现实议题。就连前半段闯红灯导致车祸的小角色,也被设置为近年来屡屡被报道的为争分夺秒而罔顾生命安全的外卖小哥。通过这种方式,《开端》将多元驳杂的社会议题熔于一炉,变成了现实生活的大杂烩。
这种改编策略,显然迎合了近年来国产影视剧尤其是悬疑作品的现实主义潮流。从电影《暴裂无声》《心迷宫》到网络剧《沉默的真相》,这些作品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在于它们以真切的现实主义精神观照人性的幽深与社会的繁复。当前的影视剧创作似乎也日益流行一种观念:如果不有意聚焦一些社会热点话题、迎合群体情绪,就难成市场爆款。对于制作方正午阳光来说,现实题材创作向来是其拿手好戏,而《开端》导演孙墨龙此前曾执导《我是余欢水》等作品,对于如何介入现实议题可以说轻车熟路。
游戏玩家与工具人的角色设置
不过,值得进一步品味的是,具体到《开端》,这种杂烩式书写真的有效吗?
剧中虽然角色繁多,但具有现实深度的人物并不多。这一部分是因为,时空循环的设定原本就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人物形象的塑造空间。另一重原因则在于,该剧为了加入更多现实议题而丰富了配角们的人物背景,但多少忽略了两位主人公的性格刻画。
时空循环叙事的要义,在于在重复的时空中体验不同的人生命运,寻找不同的意义。因此循环不是无意义的往复,而是螺旋式的发展。但《开端》中,除了肖鹤云的游戏从业者的身份有所强化外,该剧并未在原作基础上进一步丰富两位主人公的背景与性格,导致二人的形象从头到尾较为单一,每一次循环仿佛都只是简单的复制粘贴。除了升温过快的感情戏之外,很难看到二人更深层的成长和蜕变。
剧中两位主人公在本质上更像是游戏的玩家,而非故事的主角。凭借时空循环技能,他们原本可以安然脱身,但为了其他乘客的安危而决定找出真相。这就使得他们在这出组织爆炸的通关游戏中可以无所顾忌地死亡下线、存档重来,处于一种游离与旁观的位置上。这种设定一方面稀释了主人公做出抉择时的挣扎感与命运感,另一方面也让二者更多地处在如何完成游戏任务的焦虑中,而很难与其他人物产生情感与精神层面的更多互动。
至于剧中的其他人物,则更像是配合两位主角完成通关游戏的NPC(非玩家角色)。或者说,为推进剧情而刻意设置的“工具人”。公交车上的马国强、焦向荣、卢迪等人物被先后解除嫌疑后,在后来的剧情中几乎就隐匿不见,没有发挥出更多的人物价值。每一次循环中的警察刑侦戏份都因下一次循环的重启而清零,不仅导致一些叙事冗余,还使得主人公与刑侦副队长张成等人物之间没能发展出深入的人物关系。如果说刘奕君饰演的张成还较为丰满可信的话,刘涛饰演的副局长则因可有可无的设定与演员生硬的表演而频频令人出戏。因此相比原著,配角们的数量固然更多、人生背景固然更丰富,但叙事的拖沓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原著的紧凑感与紧张感。
停留在表面的现实图景
借助公交车这一空间,《开端》的确让观众们看到了一幕幕的人生悲喜剧:瓜农马国强因为犯罪前科而被家人断绝关系、民工焦向荣无力承担房租只能流离失所、少年卢迪身患哮喘又饱受父母过度保护的煎熬、王兴德夫妇则长期凝望女儿亡故与网络暴力的双重深渊……每个人难以摆脱的情感创伤与人生羁绊,共同构成了一幅看似斑斓的现实图景。
但这种现实图景,更多的是生活的碎片与表象。它们是被有意堆积出的供观众凝视与猎奇的景观,以此增强作品的现实感。不能说它们不真实,只是有些浮光掠影,缺乏深层的现实逻辑。例如剧中民工焦向荣因为女儿不舍得买卫生巾而有意保留了房东扔给他的几包,恰恰在李诗情借卫生巾时借给了她,由此也解除了自己的嫌疑。将原作中的纸巾替换为卫生巾,这一改编与其说展现了底层人物的辛酸与善良,不如说是对两年前引发热议的“散装卫生巾”这一话题蹭热度式地移植,显得过于刻意。
《开端》中有这样一个桥段:当得知瓜农马国强被妻儿抛弃后,女主角李诗情以编造谎言的方式让马国强相信儿子始终在牵挂自己,从而慰藉了其情感创伤,还上演了一出众人吃瓜的其乐融融景象。这一幕恰如整部剧集在现实书写上的一个缩影:它所采取的策略是仅仅对现实困境展开温情地抚慰,而不是进一步追问并探求建设性的解决路径。除了对王兴福夫妇遭遇的网络暴力的揭示与控诉稍显深入之外,该剧对其他社会话题的介入总显得有些隔靴搔痒、浅尝辄止,缺乏令人进一步共情与共鸣的力量。因此,虽然《开端》以类型开拓的姿态为2022年的悬疑剧开启了一个良好开端,但国产剧的现实主义之路还有长足的进步空间。
(作者李宁为文艺学博士后、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讲师)